《鬼谷子》一书之名,初见于《隋书·经籍志》“纵横家类”,后《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崇文总目》、《中兴书目》、《郡斋读书志》、《绛云楼书目》、《书录解题》中均有著录或评价。虽如《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小序所说“衰周之际,百氏争鸣,……或其学不传,后无所述;或其名不美,人不肯居……,纵横家仅《鬼谷子》一书”,乃流传至今的唯一一本纵横家理论著作,为许多的研究者所忽略,但其丰富驳杂的思想与内涵却颇具价值。“转圆”这一观念,就反映了纵横家多种独特的理念,与道家、兵家谋略思想进行比较进行分析,更能凸显其内在价值,本文简论一二,以求正于方家。
“转圆”一词,见于《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之“转圆法猛兽”:
转圆者,无穷之计也。无穷者,必有圣人之心,以原不测之智;以不测之智而通心术,而神道混沌为一。以变论万类,说意无穷。智略计谋,各有形容,或圆或方,或阴或阳,或吉或凶,事类不同。故圣人怀此,用转圆而求其合。故与造化者为始,动作无不包大道,以观神明之域[1]。
杨慎《鬼谷子评注》认为:“猛兽之威无尽,犹转圆之势无止”[2]P319,即计谋的产生,要效法具有势威和充沛能量的猛兽,要如同圆物体转动那样没有停滞,源源不绝。虽然“转圆”只是纵横游说“七术”中的一种,但是却体现了纵横家的某些核心思想,因而其意义超越了应用性很强的“术”的范畴。
这一段认为“转圆者,无穷之计也”,通篇都在论述奇计的妙用。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即纵横家对“计谋”的看重。策士们在游说之时,须十分注重方式,因为游说之举本身就游走在成功和失败之间,面对虎狼之君,性命悬于一线,游说活动必须巧妙地绕过各种障碍,消除双方之间的心理抵触等不良情绪。同时也是因为,由于职能的限制,纵横家在战国弱肉强食的社会中不能象勇士那样使用武力。而在不能以力制胜的情况下,使用“奇谋”无疑是更为明智和便捷的方法,往往也会取得更好的效果。纵横家与兵家相互比较起来,两者都奉“谋”为上策,发挥了《老子》五十七章“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之说,认为“计谋者,存亡之机枢”(《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全胜不斗,大兵无创”(《六韬·武韬·发启》)[3],“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谋攻》)[4],甚至认为“非计策无以决嫌定疑,非谲奇无意破奸息寇,非阴谋无以成功”(《三略·中略》)[3],把计谋的地位推崇得无以复加,但这在纵横家那里尤甚:“在《战国策》作者的笔下,策士的谋略成了决定一切的因素,并被颂为威力无边的法宝”[5]P8。这是因为兵家与纵横家比较起来两者比较起来,战是正,谋是奇,虽然兵家也注重奇谋,但是战争往往迫在眉睫,“狭路相逢勇者胜”,相当多的时候凭借勇武之力;作战当中,受兵力、粮草、地形等外在因素的限制相当大,用“奇”计相当有限。纵横家较兵法家所受有形条件局限较小,因而计谋使用更为频繁,作用更为突出,方略更为巧妙。
纵横家方略的巧妙性就在于纵横家很好地运用了老子“反动寂寥”、“弱者道用”的思想,“转圆”方略能够突出地体现这一特点。先来看“转”的涵义。《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认为“智略计谋,各有形容,或圆或方,或阴或阳,或吉或凶,事类不同”,可见其将计谋就事类的不同,皆划分为阴阳性质不同的双方。老子认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6],世间的万物都是由“道”本身两种不同性质的元素生化出来的,因而也具有相反相成的两种性质;《四十章》更言:“反者,道之动”,《二十五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可见这种“反”以淡定的面目出现,并非暴戾的抗争,而是一种涵摄之中的流变,所谓“逝”、“远”、“反”,所谓“寂兮”“寥兮”也。纵横家对“道”的思想,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了发挥:将老子“道”的观念替换为“捭阖”——纵横家的具体核心谋略(请参看拙作《战国捭阖术之老子“反动”思想刍议》,《学术界》2008年第1期),这样,阴和阳两种本来后生的元素以“捭”、“阖”为具体形式,成为了最高本体,“捭阖”以形而下的形式具有了形而上的本质和地位。不同性质的双方具有差别,又本为一体,共同为“道”。或可以说,“二”本来即为一,较老子观念更强调了其趋合的天然性。因此,万物在具有两种性质的前提下,也就具有了互生、互成的运动状态,是无限趋向浑一的两种元素,所以能够通过转化、通过潜静的渗透,去改变性质而不必采取外在的矛盾斗争的形式。浑成之性根植在两者当中,表现出生气勃勃的有机结合状态,这就是事物发生转机与变化的基础。
《鬼谷子》发挥了“道”的内涵的理解,也就为运用“反动寂寥”的观念提供了更好的理论铺垫。它在计谋、事类划分为圆方、阴阳、吉凶的基础上,充分看到了两者“反动”的可能,而这既是“转圆”之“转”所代表的涵义了。“故圣人怀此,用转圆而求其合”,善用此方法的人,更可以随时控制事物的转化,以求合于事机,合于时用,也可“转圆而从方”,从灵活的圆计转到确定可行的具体措施。其所运用的,就是“反动寂寥”的思想:阴性的事物自身阳性的因素如果逐渐变大,就会最终变为阳性;阳性的事物也会在没有明显征兆的情况下变为阴性,其间没有绝对的间隙与界限,这种变化随时可能因为与生俱来的浑一背景而发生。
“摄祸为福,裁少为多”(《战国策·楚四·或谓楚王曰》)[7]说明战国策士对“寂寥”的渐变“反动”认识得非常清楚,善于顺因原有的有利因素对事物加以质的改变,所谓“事有简而功成者,因也”(《战国策·赵三·说张相国曰》)。《鬼谷子·捭阖》中也说,“阴阳相求,由捭阖也”,“以下求小,以高求大”,都强调了捭阖与顺因方法的重要。苏代游说燕昭王时曾强调:“臣闻知者之举事也,转祸而为福,因败而成功者也”(《战国策·燕一·齐伐宋宋急》),这其中“转祸而为福,因败而为功”的思想,精髓就在于“转”和“因”二字,“转”表明了势能变化的过程,而“因”则体现了败中求胜,因势利导的顺因思想。出土于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帛书《战国纵横家书》,也有着与《战国策》相一致的“反动”思想,如第23章的“于安思危,危者虑安”,第17章的“察于见反”[8]等,这些都说明战国纵横家对“转”的方法十分熟悉。
“圆”字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它至少还有三个方面的意思:一,顺循之术。二,阴道阳取与不留痕迹。三、“转”的极至境界。第一个方面体现了纵横术的独特之处,而后两者则与兵家的谋略思想暗合
关于第一个方面,上文已有所论及,乃是形势不得不如此。策略上的顺从,是开启双方交流的前提和进行的保证。因此,纵横家必须收起棱角,以“圆”的姿态迎合别人的要求、态度、观点,以自然之情进行揣摩,以已之心去品度他人之心,化解和对方之间的块垒,进而寻找时机提出自己的见解。《鬼谷子·摩》就如何探测别人的特点提出了十种方法,可谓细致入微了:“其摩者,有以平,有以正;有以喜,有以怒;有以名,有以行;有以廉,有以信;有以利,有以卑。平者,静也。正者,宜也。喜者,悦也。怒者,动也。名者,发也。行者,成也。廉者,洁也。信者,期也。利者,求也。卑者,谄也”,可谓对掌握对方真实情况而费尽心机,揣摩之功由此可见一斑。而面对君王的时候,则务必作到“循顺”,才能迎合对方的心意,使对方乐于接受自己的见解,所谓“计事者务循顺”(《鬼谷子·内揵》),否则面合心不合,即使勉强接受也不可能真正施行,“夫内有不合者,不可施行也”(《鬼谷子·内揵》)。因此虽然孟子对公孙衍,张仪等纵横家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认为他们的“循顺”毫无原则,类似于妇人之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孟子·滕文公下》)[9],但为了游说的成功,这些“循顺”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面对虎狼之君,不讲究方法显然会导致咎由自取的严重后果。因此,这样的“圆”是游说时必须进行的功课,也是必须转入的状态。
“圆”的第二个方面,基于策士继承了老子“弱者道之用”(《老子•四十章》)的思想,采取的以弱胜强的方法。老子说“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七十八章》),策士也以静为动、以静制动,来隐蔽自我、迷惑对方。所谓“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用于众人之所不能见”,“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于匿”,以表面的平静来掩盖真实的目的,达到高深而人莫知所为的境地,不被发觉受人牵制,“阴道而阳取之也”(《鬼谷子•谋》)。阴隐是为了阳取,在此之前,必须不露破绽,表面上按原来的轨道运行事物,作得圆满、自然,方能保证策略的完成,“阳取”的顺理成章。同时,这个不露破绽的“圆”也包括遁形无迹,不留把柄,所谓“环转因化,莫知所为,退为大仪”(《鬼谷子·内揵》),圆满地完成任务,抽身而退,却不为人察觉,是一种较理想的状态。这些思想和《孙子》当中的作战思想一致,《孙子·计》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虚实》篇则说:“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亦是说明了隐蔽自己,迷惑敌人的重要性。
“圆”的第三个方面则代表了“转”的极至境界。一般来说,“转”是从一种情况过渡到另一种情况,而要达到“圆”的境地,就必须随时考虑多种可能过渡的情况了,更须应付自如、左右逢源,需要较高的能力,也是老子“反动寂寥”、“弱者道用”思想运用的极至。谋略之“奇”、之无形、之阴隐高深战国策士以“圆”加以概括,可谓道破其中天机。圆和方是对应的概念,《鬼谷子·反应》说:“未见形,圆以导之,既见形,方以事之”,可见,“圆”指的是圆转灵活的思维方法、融会贯通的领会能力,又包含隐秘、圆通之方略的意思,具有一定的回旋余地;“方”则指根据具体情况制定的相对具体的方法,比较明确。“方”相对容易掌握,而“圆”的运用则往往标志了一个策士智慧的高下。道家所说“无常势,无常形”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以无形之至柔克至刚,要能够“化转环属,各有形势。反覆相求,因事为制”(《鬼谷子·忤合》),变幻莫测,根据需要左右出击,如用兵之“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孙子·势》),这样无论是进是退,欲前欲后,都可以由自己掌握了。
这可以和《孙子》中提出的“奇正”术结合起来理解,“转圆”是实现“奇正”之“奇”的一种方式,而“圆”则是“奇”术所追求的最终目标。“奇正”,是古代军事术语,“正”强调正面的方法,而“奇”强调出人意料的突袭、暗袭。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孙子·势》),即是以“奇”“正”两个互为补充的概念来区分作战部署的。战国策士运用这个概念,具有相似的含义。《鬼谷子·决》说“圣人所以能成事者有五,有以阳德之者,有以阴贼之者,有以信成之者,有以蔽匿之者,有以平素之者”,陶注说“事成理著者,以阳德决之;情隐言伪者,以阴贼决之;道成志直者,以信诚决之;奸小祸微者,以隐匿决之;循常守故者,以平素决之”,可见,各种不同的方法中,惯常使用的方法也是非常重要的手段。这种通常情况下都使用的方法即“以平素之者”,对战国策士来说,“正”者为正面游说、外交、结盟,也就是他们通常情况下承担的任务。然而,战国时候风云突变,君主尔谀我诈,贪得无厌,许多问题无法依靠正常途径得到解决,因此,出奇谋、奇计是策士一项更为重要的任务,其有效程度甚至超过了“正”的方法,所以,策士们提出“正不如奇”(《鬼谷子·谋》)。
对“奇”的运用,可以说是变化多端,层出不穷。“奇,流而不止者也”(《鬼谷子·谋》),奇计就好象多变的水流那样无法禁止,主流为“正”,暗流、漩流为“奇”,各种水流交相进行,由于变化无穷而使对方难以捉摸。孙子也说:“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终而复始,日月是也。…… 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之也。奇正相生,如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孙子·势》),所说也是这个意思,奇和正互相转化成就,就好象一个环那样没有破绽,也没有产生不出计谋的时候;多变的计策,不竭如江河,充满力量而不可穷尽,达到了“圆”的至高境界。水是柔弱的,但用在精神上,力专可以分化对方;用在计谋上,力分可以出奇。“圆”则既体现了力专时静态的精神,又体现了力分时动态的计谋,当“奇正”的运用达到“圆”的境界时,就可谓出神入化,鬼神莫察了。一般情况下,“正”的方法应该居于主导地位,但通过《战国策》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到,“奇”往往是取得胜利的决定性方法,甚至使得“正”不为正,倒成了运用“奇”的辅助性方法,成了外衣和幌子。苏秦在齐作反间时就将奇正之术运用近乎至“圆”,他似乎一心合纵攻打秦国,但这“正”之后却隐藏着促使齐乘机取宋的用心,然而,这还不是最终目的,使得各国的矛头指向齐国,削弱齐国,为燕国雪耻才是目标,真可谓奇正互用、互生、环转不息了。可见,掌握了“圆”术,也就了解了“奇正”的精要,融会贯通地使用,就会由此产生出无穷无尽的计谋,苏秦所用的“借力术”正是很好的代表。借助他人力量,还具有更多的用途:可寻求攻战同盟、可免除被攻、可驱除敌手,亦可取得自己想要的利益,而取得权势的方法,就有资助权臣、借外权、借敌人、借君主之意等多种,不掌握圆通之术是很难驾御其中繁复的关系的,“借力术”的神妙,在《战国策》中通过许多事件的记叙得到了反复的渲染。
纵横家被认为是无有学术之派,讲求实用毫无方向可言。然而从战国策士的理论性书籍《鬼谷子》来看,其学术主要是继承道家而来,虽然这种继承不是理论上的,而是生发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技巧和策略,但纵横家言行思维并非没有理论指导,恰恰相反,正是在受到道家思想影响,吸收了兵家的谋略学思想,并加以扬弃的基础上,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观念,成为“一种深奥的谋略”[10]P521。“转圆”便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种,包含了纵横学的多种内涵。它使策士思维不拘泥于一端,执着于任何模式化的理论,能够融通流动,言行灵活多变——没有诸子那样有深邃的理论,就不会困死在框架中,却能向无形中求生存,终演为中国谋略学的大观。其思维圆融、灵活、善于掩盖,又善于引导;善于成就,也能够毁坏,这在“转圆”观念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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