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战先知 未战先胜——孙武“庙算”思想的理论源头
陈相灵

    古往今来,未战先知,未战先胜,一直是军事家追求的梦想。八卦和《周易》是中国早期圣人对未知世界进行预测的历史见证。孙武“未战而庙算”的思想,是君王将帅战前通过敌我双方制胜因素的比较、研究,确定获胜几率大小的方法;“先胜而后战”的思想,是决策者对“庙算”结果进行选择的指导理论。孙武“庙算”思想科学体系的建立,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的理论源头何在,本文拟作初步探索。
    一、八卦开启了人类智慧的先河,孙武遵循了“借智驭力”的先圣之见
    八卦的起源距今约有5000年的历史。《易经·系辞下》中说,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八卦的产生,不是远古圣人的杜撰。它建立在对大自然长期观察基础之上,是对万事万物的感悟。它的内核体现在两个方面:神明之德,是对自然规律的认识,开启了人类智慧的先河,是后世思想产生的源头;类万物之情,是对复杂多变自然规律的一种模拟,是人类对自然界相互依存关系的原始建模。它近于自然,但难以等于自然,因此用八卦预测未来具有很大的局限性。但伏羲的创意,代表了中华民族的巨大智慧。
    相传,不仅伏羲作“八卦”,黄帝、炎帝也曾画过“八卦”图,只是他们各自强调的重点不同。后来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不断深化,相对简单的“八卦”已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便出现了由六爻组成的六十四卦。
    《周易通论》中记载了伏羲之后“八卦”演进的史实,即“夏连山,殷归藏,周周易”。《连山》,相传由夏禹根据炎帝的八卦演化而来,强调山;《归藏》相传由殷人根据黄帝的八卦演化而来,强调地;《周易》相传由周文王根据伏羲的八卦演化而来,强调天。现流传后世的,只有《周易》。就内容而言,自伏羲以上,皆无文字,只有图画,最宜深远,可见作易本原精微之意。文王以下,方有文字,即今之《周易》。《周易》至今是人们研究夏、商、周军事文化的重要史料。
    《易经》在演化的过程中虽有一些不同,但它所包含“易变”的深刻内涵,始终未变。孙武的“庙算”思想,正是《易经》智慧的一种延续。“未战先算”体现了人类用智慧驾驭战争的早期实践成果。在孙武的“庙算”体系中,他主张“先算”、“先知”和“先胜”。他要求战前“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只有算而后知,战而先知,才能实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的战略目标,才能像历史上优秀的君王将帅那样“成功出于众者”。
    孙武的“庙算”思想,虽不同于古人早期在战前占卜吉凶,但二者的目的都是借智驭力。只不过八卦、《易经》是针对整个自然界的探索,其形式过于主观化,因而不能准确预测未来,但其蕴藏的大智慧,显然为后人探索科学的预测模式和方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孙武“庙算”的目的,也正在于通过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提高驾驭战争的能力,从而掌握战争主动权,避免盲目进行战争。这与先圣预测自然,更好地利用自然的目的是一致的。
    二、“易道”是军事等各门学科发展的源头,也是孙武“庙算”思想产生的理论沃土
    《易经》全书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共有450项语句。《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小序》中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由此可知,《易经》是各门学科发展的源头,古代兵学也居其中。同时,它又贴近生活,人们以易说事,应用广泛。就军事而言,在400多项语句中,军事的事项“在任何事项之上”,说明《易经》非常重视“国之大事”。
    《易经》在军事学方面的贡献,主要指它预测战事的功能,它开创了军事预测的先河。八卦重组则生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构成易经预测的符号系统。除了这些符号系统外,还有对其所作论断说明的卦辞、爻辞的文字系统。《易经》旨在建立一个模拟自然界及其规律的预测系统。其功能首先把要预测的事物转换成预测语句,然后再通过对系统中要素之间的关系分析得出预测结论。
    由主客观因素构成的《易经》预测体系,要求预测者根据简单的卦辞,联系所要预测的重大问题,做出判断。就战争而言,从未发生过完全一样的战争,六十四卦显然难以囊括所有的战事,就更不用说大千世界丰富多彩的事物了。就预测者而言,各自水平的高低决定了他们对预测结论的领悟有很大差异。这种主观因素的大量掺杂,往往直接影响到预测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易经》无任何科学价值,它所蕴涵的“道”,是对自然和社会规律的总结,对人们认识自然、认识战争等社会问题有启迪作用。比如《颐卦》:“观颐,自求口实。”卦辞《颐·彖》解释道:“《颐》,‘贞吉’,养正则吉也。‘观颐’,观其所养也。‘自求口实’,观其自养也。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大矣哉!”此卦的中心是“养”。天地能养万物,遵循的是自然之道;而人要求吉,必须像圣人那样,重用贤人,并惠及百姓,这就是“养正”。因此,从初九到上九各爻所卜筮的未来,由它们所处的位置及各爻之间的内在关系而定,有些利于养,则吉;不利于养,则凶。如六三爻,由于不合“养”的常理,出征则不利。
    从科学的角度讲,用不用占与卦的某项内容之间存在着极为偶然的关系,所以用它预测未来战事是靠不住的。但是,从根本上讲,只要做到“养”之有道,自然会吉多凶少,这恰恰是《易经》真正的生命力所在。而孙武的“庙算”思想,恰恰从《易经》吸取了很多精华。比如他讲“道”,而且将其置于“五事”之首,强调是指战争中政治优势的获得。国内百姓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能舍生忘死,在战争中毫不畏惧;诸侯受各国拥戴,一旦战端出现,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因此孙武的“道”是判断战争胜负的法则之一,这与“养正”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易经》强调“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既是行人之道的定律,也是决策中预测战事的根本尺度。《升卦》中讲,此时若征,“南征吉”。为什么《升卦》利于征呢?因为“地中生木,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允升大吉,上合志也”。首先,“升”源于自然之道。地生木,万物复苏,刚阳潜行;其次,“升”存于人君。君子顺德治国,积小成大,借势出生,能展大志,因此,“升”时出征大吉。《易经》中对出征不吉也做过多种预测,如“既雨既处,尚德载,妇贞厉。月几望,君子征凶。”“既雨既处,德积载也。君子征凶,有所疑也。”雨作为自然现象,这里借用的是它的象征意义。按天地之理,雨的适时,特别在久旱不雨的情况下,象征着天地之间的和谐。以此比喻人事,是治而有方,德尚存,此时攻打对方,战略时机尚不成熟,所以征凶。这一正一反,都体现了“道”对战争的影响,显然这思想与孙武所强调的道,其本质是一致的。
    三、《易经》所包含的深刻思想,是孙武“庙算体系”构建的理论基础
    《易经》所包含的思想,对后世传统文化的形成,影响巨大。通过考察孙武的“庙算”体系,就可以发现在很多方面都体现了《易经》的深刻思想。
    (一)《易经》中以“三才”为坐标的宇宙观,是孙武“知胜”的科学依据
    《易经》的突出贡献,在于为世人构建了科学的宇宙观。由“天、地、人”构成“三才”,是古代圣人认识宇宙的理论成果,也是我们认识自然、认识世界一把钥匙。无论是孙武“庙算”还是今天的决策活动,都需要对诸多复杂因素进行分析、权衡、决断。“三才”宇宙观为“庙算”提供了广阔的思维空间。从抽象到具体、从模糊到精确的“庙算”过程,具有以大统小的决策优势。此外,“三才”的宇宙观,容纳了客观世界所有的要素。根据“三才”考察某一要素,会得出比较全面的结论,能尽量避免因强调一方面而产生的疏漏。
    此外,在“三才”宇宙观的指导下,古代占卜要遵循“三才”之道。即“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式正棋,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因此,预测方案是否合于天之道、合于地之理、合于人之情,就成为决策的关键。
    古代的天道,其客观成分远远大于迷信成分。虽然在古代决策活动中迷信始终伴随而行,但运用天道的客观性,校正人的主观判断,是古人决策的一大特色。天道虽然独立于人的精神之外,但天道是由人总结的自然规律。《易经》中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天文就是天道,是包含阴阳、刚柔之道的自然现象,根据其道,就能觉察到事物的变化规律。人文,就是人之情理、仁与义之道,是尊天道德化而成。所以观察人文,就能明知天下的机理。根据《易经》构建的“三才”宇宙观和“三才”的理论体系进行决策,适合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适合于军事决策。
孙武在《谋攻篇》中讲“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是对前期战略谋划的理性概括,强调了人在战争中的重要作用;在《地形篇》中,通过对地之利害的分析,指出知天知地对战争胜负的影响同样很大。因此,他在比较“彼、己、天、地”四大要素之后,指出“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这四大要素,恰恰体现了“三才”的基本构成,从而成为我们“庙算”战争胜负的基本要素。
    (二)以“太极”为核心的辩证思想,是孙武“庙算”的方法论
   “太极”是《易经》中最高的哲学范畴,内含阴阳两种对立的要素。“太极”被认为是万物之本。“本”的实质,是指天地、阴阳之间的矛盾运动。“太极”衍生出万物以后,万物并非毫无联系地杂乱排列,而是“以类聚物,以群分情”,按照一定的关系组成一个有机的系统。而就每个事物来说,自身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在对事物运动规律的认知上,《易经》认为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处于生生不息的运动变化之中,“变”是事物存在的基本方式。因此,“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太极之变,是自然的法则,也是“庙算”的方法论。就战争决策的对象而言,或敌我双方、或竞争对手,他们本身就处在博弈状态,要么以静制动,要么以动制动。决策中掌握好变的法则,才能抓住对方的弱点,攻其要害。如孙武在《九地篇》中,针对9种不同的战场环境,指出战中的决断,要做到“践墨随敌,以决战事”,显然这是对战前“庙算”的一个补充,也充分体现了“变”在“庙算”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此外,就“庙算”的具体内容而言,事物的不确定性使决策者对未来的判断很难把握。因此孙武在《九变篇》中指出:“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这就是在强调决策者在“庙算”过程中要根据战场实情,灵活用兵,从而捕捉事实的真相,做出超出常人的明断。
    (三)从“占卜”到“庙算”,体现了古代决策理论发展的历史轨迹
    早期的人们并不认为“占卜”是一种“迷信”活动。在先秦,通过占卜决策国之大事是比较普遍的事。《史记》中说:“昔先王之定国家,必先龟策日月,而后乃敢代;正时日,乃后入家;产子必先占吉凶,后乃有之。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越王勾践倣文王八卦以破敌国,霸天下。”这段史实,出自一位叫司马季主的楚人。他占卜于市,汉初宋忠、贾谊拜访他问到占术时,他对占卜一事做了如上的评说。实际到了西汉,用占卜之事预测未来已不像过去那么神圣。占卜由宫廷走向民间,也标志着这一行当的没落。司马季主的这番话,有一半是符合先秦现实的。从建国的大事,到日常生活中搬家、生子,都离不开占卜。但越王勾践灭吴,到底多少胜算可归于占卜,实际无从考证。
    在实践中,人们逐渐发现“占卜”的结果往往不能主客观完全符合,但在大众心理上又不愿放弃这一传统,因此《易经》在后来往往扮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它能预测未来的神明者身份,另一种是通过卦辞内容所体现的智者身份。人们在决策占卜中,对“神明者”所言,既不全信,也不全否,更多将其作为解释历史的重要依据,从而说明历史的合理性。陈完因陈国内乱而奔齐,改姓田。田氏在齐的势力越来越大,最后代齐,成为战国初期的一大诸侯。这一历史事件,不是简单的王位更替,而是新生地主阶级在齐国的胜利。它合于道吗?人们自觉不自觉地在《易经》中找到了答案。司马迁说:“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孔子晚年喜欢《易经》,说明博学和才智出众的人,才能够体验到它的深刻含义;周太史和懿仲用卦预测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说明田氏代齐,是遵照《易经》的法则,早存在于先世了。显然,这是利用《易经》对历史的一种诠释,是对新生政治实体的一种肯定。同时也是用人们习惯的占卜之术,求得众人对渐变格局的认同。
    此外,“神明者”所言,往往要影响到决策者心理。但求卦之人占卜的目的不是为了求解,探知未来,而是为了求证,证明今天的选择的正确。晋公子重耳在流亡秦国时,曾亲自占卜,想知道是否“尚有晋国”,即返晋后是否能顺应天子之命,得到晋国,答案是“利建侯”,筮史官说不吉。随公子流亡的司空季子却认为很吉利。他说“利建侯”即利于建侯之大业。重耳听后很高兴。后来重耳结束在外19年的流亡生活返回晋国即位,重用狐偃等人才,结束了晋国多年来的乱政。占卜虽同事异果,不可信,但重耳却充分利用了其有利的说辞,增强了信心。因此,占卜作为辅助的预测系统,不是它左右人事,而是圣者把它当成了一种精神工具。
    关于《易经》所扮演的智者身份,是指它精辟的内容。孔子喜欢《易经》,是因其所包涵德的精义;孔子的弟子做《易传》,在原有的基础上发展了《易经》的思想,使其成为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既是对乾卦的注释,也是儒家人生观的宣言。这些内容,又被众多兵家吸收,成为将帅道德规范的准则,同时也是预测战争胜负的要素之一。
    由此可见,人们在运用《易经》的过程中,渐渐摒弃了“神明者”的神秘色彩,继承发展了它的科学内涵。但如何预测未来,除了《易经》,在孙武之前,还没有什么方式、方法来代替,正如孙武所说:“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孙武不仅否定了“鬼神”等方式不可取,更重要的是指出了“必取于人”的正确途径。同时,孙武构建的“五事”与“七计”的“庙算”体系,从根本上解决了如何“庙算”战争的难题。他的这一理论,至今仍有强大的生命力。
    透过历史的迷雾,本文追溯了孙武“庙算”思想的理论源头。透过这一历史过程,不仅考察了《易经》与孙武“庙算”思想之间的承接关系,更重要的是使我们看到古代决策理论的发展脉络,也更深刻地体会到孙武“庙算”思想的历史地位和时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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