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在辗转传抄刻印过程中,难免有脱漏、臆改、讹误之处,我国古代军事名著《孙子兵法》也不例外。目前,我们印行的本子一般以南宋刻本《十一家注孙子》为底本,其中“形篇”有一段话就是这样:“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曹操曾为之作注:“吾所以守者,力不足也;所以攻者,力有余也。”这段话,连同这个注释在内,历代注家,谁也没有提出怀疑。可1972年山东银雀山汉墓出土的竹简《孙子兵法》,尽管残缺不全,但在甲、乙两个写本中,这后句却明明白白地写作“守则有余,攻则不足”!两相比较,犹冰炭之不可共器,水火之不得相容,孰正?孰误?
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有必要将原文有关部分征引如下:“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竹简本为:守则有余——本文作者注),攻则有余(竹简本为:攻则不足——本文作者注)。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要准确理解文意,必须先正确理解第一段。意思是:昔日那些高明的指挥员,都是先造成自己立于不可战胜地位的条件,然后等待可以战胜敌人的时机。做到不可战胜,关键在于自己;可以战胜敌人,关键在于敌人(出现失误而使我有可胜之机)。因而,高明的指挥员,能造成自己的不可战胜,不能使敌人一定被我战胜(敌人不中我计、不失误、很精明,则不能胜敌)。所以说胜利是可以预知的,但(客观条件、态势不具备的话)不可一厢情愿地强求。
很显然,孙武的“不可胜”、“可胜”是有特定含义和特定关系的,他的“不可胜”是说敌不能战胜我,其“可胜”是说我可战胜敌人!无论攻守,都不能由自己一方一相情愿地决定,必须由双方的态势决定,但如何做到“不可胜”,关键在于自己,而能否进攻敌人,则决定于敌方是否出现我可胜之机。若未出现我可胜之机,则只能守,若已出现我可胜之机,则可攻。所以,下文说:“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这就是说:我具备了“不可胜”的条件,而敌未有可胜之机,则“守也”;我具备不可胜条件,而敌出现了“可胜”之机,则“攻也”(因为孙武强调的是“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所以,此二句应该、也只能这样来理解)。接下来的意思就应该是竹简本的“守则有余,攻则不足”:防守就要靠自己创造不可战胜的条件,力有裕如;进攻,就要乘敌人的弱点、失误,攻其不足!这才逻辑通畅,顺理成章。才堪称之为“理论”!
从将“有余”“不足”臆改、颠倒者开始,都是在“不可胜”与“可胜”上犯了逻辑思维的大忌:他们无一例外地在前一段承认“不可胜”是“敌不能胜我”,到了“不可胜者,守也”这里,便成了“我不能战胜敌人”或“战胜敌人条件不够”、“力不足”之类的话,在同一思维过程中,前面的立于不败之地、不可战胜的意思却马上变成了不能战胜、打不赢的意思,前后矛盾这是不合孙武理论的。孙武一贯强调知彼知己,主张以绝对优势战胜敌人,反对弱小势力与敌人硬拼,“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条件不具备、打不赢时,是不能守的,只能逃之、避之。“攻”自然也不能一相情愿,自认为力有裕如就攻而不看对方处于什么状态的话,没有不失败的,历史上许多人多势众者反被打败的战例就是明证。所以自认为“有余”就攻的思想是不对的,是不合孙武思想的。
通检《孙子兵法》,其在论述攻、守时,从来就是根据战争双方条件来讲的,都是强调攻要针对敌人的虚弱、不足;守要依靠自己创造条件立于不败之地,稳固,力有裕如。除上文已举文句,还有:“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这不正是“先为不可胜,”“不可胜者,守也”,“守则有余”的注脚吗?从这里,我们还可看到,孙武的“有余”就是指我创造条件以后,敌人无法攻我,吃不掉我,或不能来吃我!并非单指“力”是否“有余”。“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进而不可御者,冲其虚也。”“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攻其所不戒也。”“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这一条,既是针对敌之“不足”,也是在制造出敌人新的“不足”。孙武论述进攻,强调的是针对敌人的“无备”、“不意”、“不守”、“虚”、“不戒”、“必救”,一言以蔽之,是针对敌人的“不足”!而绝不能单凭我方是否“有余”。《管子》谓:“攻坚则瑕者坚,乘瑕则坚者瑕”是也,乘虚、乘瑕是进攻的要则。
从竹简本的文字可以肯定的是,在汉,特别是西汉以前,《孙子兵法》的文句还是“守则有余,攻则不足”的。但从东汉末开始,臆改之本也流传开来,至于是否为曹操所臆改,不得而知,但从曹操的注释可以断定,他认定的文句已是“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了。但即便如此,东汉及其以后,正确的本子依然流传着,《汉书·赵充国传》、《后汉书·冯异传》、王充《潜夫论》乃至明代茅元仪之《武备志》均可证。将“攻”、“守”与“有余”、“不足”相对连言的只有孙武。赵充国传中记载了他的几次上疏,其中有:“臣闻兵法:攻不足者守有余,又曰致人而不致于人”,“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冯异传有“夫攻者不足,守者有余”,《潜夫论·救边》:“攻常不足而守恒有余也”,《武备志》“约束已定,需备已具,随其所攻,应之裕如。以此待敌,所谓有余于守也。先哲成法不可废矣。”以上诸例,说明直到明代,还有“守则有余,攻则不足”的本子流传,重要的军事理论家都视为准则。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时代,但南宋的文人、商家在刊刻《十一家注孙子》时,选择的是一个文句被臆改错了的本子,而历史又让这个本子幸存了下来,文句正确的本子反而失落了,为后代的读者和研究家凭空添了一层迷雾。银雀山汉墓竹简本《孙子兵法》的出土,提供了扫清迷雾的更为有力的武器。现在,该是还《孙子兵法》本来面目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