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柔相济至善至美——《孙子兵法》的审美风格
夏旻

   作为世界最早著名的军事圣典——《孙子兵法》,不仅其军事上的成就光焰万丈,而且其字里行间还流动着绚烂夺目的华美气韵。它在构建起严谨恢宏的兵学体系的同时,也向我们展示了其刚柔相济的审美风格。
    在中国传统的审美理论中,审美风格被分为阳刚美和阴柔美两种形态,对此,清代桐城派代表作家姚鼐作过精辟的论述:“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蝡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由此可见,阳刚美是奋发向上、雄伟峭拔、磅礴浩瀚,它涵盖了雄浑、豪放、刚劲、壮丽等范畴;而阴柔美则是温婉幽和、宁静深邃、韵味悠长,蕴涵着含蓄、飘逸、优雅、柔和等类型。好的文章是雄健豪迈与婉丽徐柔的相互补充,是慷慨奔放与清新妩媚的相得益彰。
    孙武生长在齐国,出仕扬名在吴楚地区。齐文化和吴楚文化的交互影响,在孙武思想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孙子兵法》虽然主要体现的是齐文化的昂扬奋进,但在洋滋着齐文化讲求功用、注重实效的精神的同时,也充满了吴楚文化飘逸柔和、清静旷达的特色。可以说,刚健进取的齐文化和祟柔尚静的南方文化共同铸就了《孙子兵法》刚柔相济的品格。从美学的角度来说,《孙子兵法》的审美风格是以阳刚美为主的阳刚美与阴柔美的相互融合。
    《孙子兵法》从战略的高度论述了战争的规律,“一部《孙子兵法》无处不深富刚柔的哲理”。
战争是“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战争规律本身就流荡着一种慷慨激越之气。从“以镒称铢”到“威加于敌’,从“以众击寡”到“以佚待劳”,无不体现了孙武对强劲盛大的推崇。他赞赏“胜者之战民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的大气磅礴,称扬“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的立意高远。
    但孙武对战争规律的认识是辩证的,在他的理论体系里,有“可胜者,攻也”的勇往直前,也有“不可胜者,守也”的以静制动。他尚刚强,也讲阴柔。他的“论奇正、讲分合、辨虚实、议专分,都是诡诈,也都是柔术”。孙武的柔,是“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的伪装,是“形人而我无形”的缜密,是“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的幽深。
    孙武反对只刚不柔,认为不求实际地一味逞强示能,只能是“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也反对一强大就轻进冒战的穷兵黩武,所谓“兵非贵益多,惟无武进”。
    孙武倡导以柔克刚,但他的刚柔论与老子的有很大的不同。老子“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不行”的柔弱胜刚强论,只看到了水柔弱的一面。孙武不仅看到了水避高趋下的柔弱,得出“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的避实击虚、因敌制胜的作战原则,而且看到了湍急的流水势不可挡的强大:“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
    在孙武看来,阴柔从属于阳刚,是建立在阳刚基础上的。孙武的刚柔相济是外柔而内刚、似柔而实刚。以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著名战略策略为例,孙武的“不战”是建立在强大的军事实力之上的,是以“能战”、“胜战”为依托的“不战”。离开实力谈“不战”,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空谈。
    《孙子兵法》的美是独树一帜的,它既有《论语》的雍容大度,又有《墨子》的逻辑严密;既有《老子》的简约精深,又有《孟子》的气势充沛;既有《庄子》的奇气袭人,又有《韩非子》的峭拔犀利。这种独树一帜的美体现在结构上更是别开生面。
    《孙子兵法》的结构既不同于《论语》、《墨子》语录体的谈话形式,也有别于《孟子》、《庄子》论辩式的对话模式,是一部专题议论文。《论语》等著作,涉及的思想、观点十分广泛,但篇章之间的联系却较为松散。构成《孙子兵法》的十三篇,各篇彼此独立,论述某一个军事问题,但十三篇连缀起来,又如孙武自己论用兵所言:“借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是一个前后连贯、相互照应的整体。
    《孙子兵法》十三篇之间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整体,古今中外学者多有关注。唐代李筌、宋代张预注释《孙子兵法》时都意识到了各篇之间的联系。如果我们将散落在各篇篇题中的李荃注(李荃无《九变》、《行军》、《火攻》三篇篇题注)、张预注分别连缀起来,就能明白,李筌、张预不仅认识到各篇内容的精妙,而且注意到了各篇之间的联系。
    日本江户时代著名学者山鹿素行在《孙子谚义·自序》中也指出:“《始计》之一篇者,兵法之大纲大要也。《作战》、《谋攻》者次之,兵争在战与攻也,战攻相通,以形制虚实,是所以《军形》、《兵势》、《虚实》并次,此三篇全在知己。知己而后可军争,军争有变有行,故《军争》、《九变》、《行军》次之,是料敌知彼也。知彼知己而可知天知地,故《地形》、《九地》、《火攻篇》次之。《地形》、《九地》者地也,《火攻篇》因时日者天也。自《始计》迄修功未尝不先知,是所以序《用间》于篇末,三军所恃而动也。然乃《始计》、《用间》二篇,知彼知己知天知地之纲领。军旅之事,件件不可外之。《作战》、《谋攻》可通读,《形势》、《虚实》一串也。《争》、《变》、《行军》一串也,《地形》、《九地》一意也,《火攻篇》一意,《始计》、《用间》在首尾,通篇自有率然之势,文章之奇,不求自有无穷之妙,读者不可忽。”
    李荃、张预、山鹿素行等人的观点,虽不尽相同,在我们今天看来也都有其局限性。但他们有一个认识是一致的:《孙子兵法》十三篇之间有着严谨缜密的内在联系。清代邓廷罗曾以“十三篇如一篇”高度评价了《孙子兵法》结构上的浑然一体,他说:“孙武一书,自始计以迄用间,如同条,如共贯,原始要终,层次井井,十三篇如一篇也。至一篇之中,节有旨,句有义,亦靡不纲举目张,主宾互见。”
    在中国传统美学中,阳刚美和阴柔美往往在不同的艺术领域各有侧重。一般来说,书法、绘画以及戏曲艺术等比较注重形式的错落感和空灵感,绘画中的“散点透视”和大量空白的使用,戏曲中的虚拟场景和道具都是这种传统的表现。这种美学追求的总体风格是比较倾向于阴柔之美的。相比之下,在一些大型建筑领域则较多地以其严整而对称的形式感呈现出威武雄壮的阳刚气势,如万里长城、故宫太和殿等。在诸子散文中,《论语》、《老子》等文章结构疏散错落,如同苏州园林一样错落有致,显然呈现出阴柔美的倾向。而《孙子兵法》的结构风格显然属于后一种。这种严谨缜密的结构具有很强的节奏感和对称感,如同用一块块巨石按设计垒起一道城墙,雄伟挺拔,气势凛然。同时,这种结构还有助于形成一种自成体系的逻辑力量,以其形式的严整,烘托和造就一种雄辩的气势。
    明代胡应麟曾盛赞《孙子兵法》:“其文章之妙,绝出古今。”这种“妙绝”,从语法上看,就是《孙子兵法》无论句法、词法,还是字法,都灵动多姿,笔力豪隽,突出表现了慷慨郁勃的阳刚气势,同时于铿锵激越中偶尔也有清韵悠扬的阴柔美。
    首先,判断句“……也”的广泛而娴熟的运用,体现了《孙子兵法》苍古雄劲的审美气韵。作为一部杰出的军事著作,《孙子兵法》在继承前人军事理论的基础上,界定了众多军事概念,也对诸多战争规律进行了阐述。而这种界定和阐述主要是通过铿锵有力的判断句“……也”实现的。
以《计篇》为例,开篇即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容置疑地指出战争的重要地位;接着对决定战争胜负的基本因素“道、天、地、将、法”五事以及什么是有利态势进行了解释:“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势者,因利而制权也”。最后得出“兵者,诡道也”的战术原则,“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的战争规律。可以说,是这些掷地有声的“……也”句构成了《计篇》的基本间架,奠定了《计篇》笔力扛鼎的气势。
    《孙子兵法》十三篇,无一篇不使用“……也”句的,最为突出的是《行军篇》,孙武谈战场观察的32种现象,从“敌近而静者,恃其险也”起,至“来委谢者,欲休息也”,一连用了31个“也”,将准确的“相敌”之法以确信不移的句式表达出来,显示出流畅贯通的气势。这种连用“也”字的手法,为后人行文提供了典范。近代林纾的《春觉斋论文》曾说:“凡文中用‘也’字,有解释义,有指实义。《始古录》谓欧阳修《醉翁亭记》用‘也’字,东坡《酒经》用‘也’字,王荆公《度支郎中萧公墓铭》亦皆用‘也’字,不知谁相师法,然皆出《孙武子》十三篇中。”
    其次,大量肯定句与否定句的连缀使用,营造了明快锐利的审美风格。这些肯定句与否定句的连用,形式灵活多变,有单纯的“肯定+否定”的,如“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明确表示,国君是否采纳将帅的主张是将帅决定去留的关键。有“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的,如“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鲜明地表达了孙武主张将帅必须有独立指挥、机断行事权力的思想;还有“肯定肯定肯定+否定否定否定否定否定否定”的,如“故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阐明了知战地、知战日(即知虚实)的重要性,如此等等,不胜枚举。无论哪种形式,都从肯定、否定两个角度强烈表达了作者的观点,而这种刚劲直切,恰恰是阳刚美的一种体现。
    《孙子兵法》的阴柔美在语法上主要体现在叠词、叠字的运用上。
    《孙子兵法》的叠词出现了两处,共三组,分别是《势篇》“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的“纷纷纭纭”、“浑浑沌沌”,和《行军篇》“谆谆翕翕,徐言人入者,失众也”的“谆谆翕翕”。战场上旌旗翻飞、人奔车驰的杂乱景象本是极为壮观的,但孙武却以“纷纷纭纭”、“浑浑沌沌”从容道来,以舒缓写急促,更现其纷乱杂沓。“谆谆翕翕”则极尽描摹之能事,细致刻画了敌将失去人心时与部下谈话肯切和顺的样子,其深曲婉致跃然纸上!
    《孙子兵法》的叠字也出现了两处,共三组:《军争篇》“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此治变者也”的“堂堂”和“正正”,《行军篇》“谆谆翕翕,徐言人人者,失众也”的“人人”。“堂堂”、“正正”、“人人”于音韵益加中展现了对事物的细腻描绘,战场旗帜的齐整、阵容的壮大,敌将言语的吞吐,宛在眼前!
    《孙子兵法》“一句一理,如串八宝珍瑰,间错不断”,体现在修辞上,是排比、层递、对照、顶真、反复等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增强了《孙子兵法》既浑厚绪密,又清新朗畅的审美风格。众多的修辞,平整中有流转,沉稳里有跳动,如气吞万里的长江大河,于波澜汹涌中时露从容,于浩荡奔放里微漾涟漪,显示了以阳刚美为主体的阳刚与阴柔的高度融合。
    在《孙子兵法》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修辞方式是排比,这些排比将三个或三个以上结构相同、意义相关、语气一致的句子或句子成分一气排出,形成了一种大气磅礴、势不可挡的论辩力量。如《计篇》的“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七个结构相同的疑问句,语势雄浑贯通,如急风骤雨扑面而来,充分阐述了孙武预测战争胜负的依据。再如《九变篇》“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五个整齐的分句如飞流直下,道出了作战指导上五种灵活处置方法,清晰流畅,一气呵成。又如《谋攻篇》“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三个主谓词组构成的排比,流走激荡,以排山倒海之势深刻揭示了何为“善用兵者”,凸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略思想。
    层递的手法则是按一定的顺序将论述层层推进、步步深入,以得出不容置疑的结论。如“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通过在“十”、“五”、“倍”、“敌”、“少”、“不若”五种情况下,应分别采取“围”、“攻”、“分”、“战”、“逃”、“避”不同打法的陈述,步步为营,强化了必须根据敌我兵力的不同而运用不同战法的用兵原则。再如,“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撅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文势逐渐加强,字里行间充溢着深沉强烈的冲击力。
    对照手法的运用,如“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将先机待敌与被动迎敌两种状况摆在读者面前,产生强烈对比。两相对照,二者孰优孰劣不言自明。再如:“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通过正反两方面鲜明比照,形成一股雄辩的气势,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无论排比、层递,还是对照,体现的都是痛快淋漓、超绝横迈的壮丽阳刚。《孙子兵法》修辞的优雅阴柔则是靠顶真和一种特别的反复实现的。顶真,巧妙地利用首尾蝉联,造成余音绕梁、回味无穷的审美效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如珠落玉盘,清润悦耳,于音韵流转中,解读了度(地幅大小)、量(战场容量)、数(兵力众寡)、称(实力强弱)、胜(战争胜负)之间的连锁关系。再如:“行火必有因,因必素具”。“五间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于反间,故反间不可不厚也”,“吾所与战之地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循环往复,读来余音袅袅、婉转悠扬!
    《孙子兵法》中有一类形容词加虚词的特殊反复,这种反复的修辞手法在《孙子兵法》中虽然只有两处:“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以及“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但其一唱三叹的韵味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微乎微乎”、“神乎神乎”对妙用虚实、为敌司命的悠然神往,“微哉微哉”对无处不可用间的无限感叹,尽在不言之中!
    南朝刘勰曾说:“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孙子兵法》如珠似玉的温润光泽是明朗浏亮的阳刚豪气揉合进清新双逸的阴柔韵律的灿烂折射,越千年而溢彩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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